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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记事>节选之一 <二老魏>(1)

时间:2008-05-11 08:08来源:北京知青网作者:angelozh点击:1155次

                    二老魏            

 
    村里有两个老魏,老乡们都说他俩是兄弟,可他俩自己却不承认。

   大老魏,身材中等却魁梧,黑红脸庞,说话也木讷,一副忠厚模样;据说当初村里人收留他是因为他有一手盘炕的好手艺。

    二老魏则不同,身高总有一米八五;黑黄脸孔,眉毛散布在眉弓上,眼角随之向下延伸;脸上的皱褶象陕北高原的沟壑般深刻而肯定。初见时记得他胳臂上缝了一个白袖标,一问才知道那是村里五类分子的标志;二老魏是坏分子!

    初见时,记得他嘴里有两颗金牙,后来据说开山时让碎石崩掉了;于是留下了缺憾般的黑洞,上唇也瘪了进去。二老魏身量高却不驼背,寻常两臂不做下垂状,总是互插在衣袖里;即或夏天穿的是无袖的小褂,两臂也是交叉置于小腹前;挑水时也是如此,极少抬起手来扶扁担,显得悠闲而潇洒。那个姿势我也学过,稍不留神那后果不堪设想;尤其上下坡,桶翻水撒是小事儿,磕你个鼻青脸肿生活不能自理也是正常的。

    后来,我查过了:两个老魏确实是兄弟,都来自佳县;是本村没有出了五服的叔伯兄弟,当年一起逃荒来到富县定居在这个村;哥俩儿一年到头都在头上扎条白手巾;就是延安农民最有代表性的“白羊肚手巾三道道蓝”那种,不过那手巾永远是脏稀稀的看不出原来是个什么颜色,其中二老魏的手巾还要更脏些。

    两个老魏不对“眼法”。因为都是能人,就会彼此相轻。大老魏外表憨拙,其实心灵手巧,村里谁家垒墙券窑必定要请上他,只是不善言表。二老魏是个能不够,凡事逞能自不待言,最招人恨的是:啥事儿到了他嘴里,他都会把别人贬的一钱不值。队里一头黑健牛收工时被挤下了隘,眼见得口吐血沫活不得了;队长年祥急得团团转,叫来几个知青要把那牛抬回队里。大老魏解下牛缰绳从牛肚子下兜过去拴了一个扣,穿进木杠让众人抬,不等直起身,那绳扣嗤喇一声又脱了,把个要死的牛又重重摔在地上“哞”的一声;心疼得队长年祥直跺脚,大老魏也急得头上出了汗。此时,二老魏叉着胳膊,扭着半截白裤腰,撇撇的从坡上走下来;望见大老魏抹着汗,双手哆哆嗦嗦又去拴那第二次扣,便喋开了凉话(说风凉话):

   “唉----你那是正月初一化(画)馍馍,思谋的哄神神哩!”

    登时把个大老魏红脸憋成了紫黑脸,原本就结巴,眼瞪着二老魏,两片厚嘴唇抖成了八片,呲呲了半天恨恨道:

    “看---看把你能逑的!”(方言:就显得你能耐大!)

    言罢,把缰绳摔在地下,气愤愤扬长而去。二老魏咧开缺牙漏风的大嘴嗬嗬讪笑起来;然而,不等人们眨眼,只见二老魏一伸手就挽出了一个漂亮的牛蹄子扣,哈下他的大长腰钻进了杠子底下,吼了一声:

    “起!”-----。

   “千门万户幢幢日,总将新桃换旧符”这是一副中国人最经典的春联。过年时看到她会令人不由得生发出万象更新喜气洋洋的感觉。然而我们那几年恰恰处在近代中国最大的政治灾难---文革中后期。人们是在靠政治口号吃饭,真正的经济生活却是国家穷.百姓穷.陕北的农民更穷。我们到塘坊的第一年虽然也是冬天,可当时因为刚离开家不久,在当地还是人地两生,知青们大多沉浸在思乡情节中,没人过多地注意当地老乡是怎么过年的。第二年就不同了。

    “年难过年年过,年年要过;”腊月里上了冻,地里也就没活了。男人们不耍牌的可以走街串户,婆姨们盼了一年可以扯上布给男人娃娃缝新衣裳。当地人穿衣以国家布票下发之日为准,而每户的布票仅够全家每人一套衣服所用;庄稼活费衣服,但布票有限。所以,解决的办法是:秋天每人只做一套棉衣,过了冬,天热了需换季则拆去棉衣的面子和棉花,剩下里子改单褂,但有剩余布票一定要攒起来,遇有婚丧嫁娶亲戚邻居要相互集凑;否则就需高价去黑市购买,那是违法的。至于内衣那是奢侈品,鲜有以生羊毛自家纺线织就的毛衣,再扎皮肤也无内衣可衬。遇有重大事宜还可能要借给他人出外炫耀。所以即便是过年,也多见人们仍然穿着去年的棉衣,浆洗缝补过后已是光鲜,包上几个馍馍便可以串亲戚了。陕北人无论棉裤还是单裤,离裤腰那一段都要续上一截白布;然后从前面勉起来,是为“勉裆裤”。  二老魏个子大,和别人同样的上衣他穿起来就显得短了许多;自然那裤腰上的白布也就比别人露的更多些。腊月这几天二老魏的白裤腰比平时白的耀眼,可以肯定是他的婆姨给他新拆洗了棉裤。

    临近过年,一日我在伙房帮厨,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悲凉的唢呐声,其声断续如哭泣;俄尔,街上有娃娃们的欢叫:

    “上面讨吃吹喇叭的来了!”

    当地老乡称延安以北的安塞.米脂.佳县一带人为“上面的”,那一带土地贫瘠可耕地少。即使不遇荒年,粮食也不够吃;所以祖辈传下来:每到冬季,村里的青壮年就要结队南行讨饭,一来自己果腹充饥,二来讨下的剩余,分给村里没有劳力也没有能力出来的老幼,经年如此。当地人管唢呐叫“喇叭”,也是讨饭人必不可少的主要工具。待我出了伙房,见到家家户户已然端着食物或是舀上一碗粮食纷纷向下店麦场走去。场院里五六个汉子和半大娃娃或跪或立,当中铺了一方布;一个汉子手里攥着脱下的鞋,用鞋底把要来的馍馍晒干碾成面,然后装进口袋准备回程时背回家。那伙人中先有几人已经进了村,为首的一人把手巾折成长条绑在头上,肩上挎着一把“胡胡”(板胡),余下的人手持鼓钗和唢呐,这是要饭的道情班子。每到一户极有分寸:一脚踏在门槛上,只把“胡胡”的前端探进门里,以有别于入户骚扰,唱几段祝福吉祥的话;给则要,不给也决不抱怨。老乡们认为:

    “人帮人拱动天地,穷帮穷吃饱肚皮。不定哪天咱这搭也遭了年景,要到人家门下哩!”所以即使家里再穷, 也要无拘多少地施舍一些。

    场院里一个汉子举起一只长有二尺的喇叭吹了起来,顿时空气中荡起了一片凄婉与悲沧,我听出来那是陕北民歌《兰花花》;我曾查过何其芳《陕北民歌选》里的原始歌词,歌中唱:

    “一十三省的女儿呦要数兰花花好”兰花花在村里有她自己爱恋的人,可家里却把她嫁给了邻村的财主,面对自己被割断了的姻缘,兰花花悲愤地看到那个财主象个猴老子,“就象看到了一座坟!”

    那喇叭声听起来如泣如诉,既有陕北《信天游》的高亢,也有乞讨人为了一碗米而倾诉的真切,听得人肝肠寸断。

    我回头望了望,站在坡上的几个本村的陕北婆姨撩起衣襟偷偷的擦着眼中的泪花,她们也是早年从上面逃荒来的,以后在村里定了居。

    不远处我发现了两个头戴着白手巾熟悉的背影,近前看时却是大老魏和二老魏,两人肩靠肩蹲在硷畔上,脚下各自放着刚送了粮食的空碗;满是皱纹的老脸同样都挂着浑浊的泪滴,只是脸上表情出奇的平静,两双眼中充满了同一种向往。两人一锅接着一锅不断的吸着旱烟;大老魏脱下了自己的一只鞋,从破烂的袖口里扯出一小团棉絮放在鞋里,又把将要燃尽的烟末轻轻磕在自己的鞋壳里,脸也不转地递给了身旁的二老魏,二老魏满满地装好了一锅烟接过那只鞋便俯下头把烟锅按在那团燃着的棉絮上,点着了,又把鞋轻轻推回大老魏的脚下;然后继续和他哥一样,两眼依然很享受地望着远方。

    看到两个老魏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默契;我猜想他们都望见了远在老家佳县的亲人和儿时的梦想:在村里他们也说不定曾是要好的伙伴,也说不定谁欺负过谁,不过那都是儿时的回忆了;人上了点年纪,总喜欢回忆童年;当然,也说不定有比那更美好的回忆。总之那种幸福状态,令人不忍打扰。

    下店里那支讨吃的队伍已经收拾起包袱向下一个村走去,慢慢地,渐渐的,那呜呜咽咽的唢呐声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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