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木棉树下的红房子
我现在栖身的蜗牛壳,是丈夫家传祖业。
这座30年代建造的红楼,比较起鼓浪屿那些风格迥异的广厦名屋,在建筑艺术上没有什么创新。红砖外墙,屋顶楼层皆是钢筋水泥。
每年秋深风起,楼前的砖坪便落叶飒飒,春雨连绵则草长苔滑,但砖色依旧嫣红。
由于邻园荒废已久。几棵高大的木棉藤萝缠身,几乎完全遮蔽了我家砖坪外那近百平米的园子。丈夫说,这是他的奶奶在1950年。趁前面业主移居国外之际,花极贵的价钱将这块园子买下。当时别人都觉不值,现在看来正是老太太的英明之处。
正厅的中堂上,悬着老太太的画像,双目深凹,两颊夹紧,下颏倔强。按传统审美而言,年轻时应当不算太美丽,但一定聪慧而且坚毅。
老太太死于1956年。丈夫儿时给她捶过腿.得过零花钱。而我自然来不及见到她。结婚以后,丈夫曾指着厅旁一张楠木摇椅说,他印象中的奶奶白天无事一般都半躺着。
老太太的一生是鼓浪屿华侨家庭里留守主妇的缩影。她l8岁嫁入陈家,次年,丈夫在菲律宾家族公司学做生意,年终出门收取货款准备回家,惨遭抢劫被害于道上。19岁的年轻寡妇执意不肯改嫁,抱养一儿,纺纱供他读书,为他娶亲,送到南洋继承父业;再抱养二儿,长大成亲后,还是送到南洋;我的公公是第三个养儿,l8岁成亲后依然去南洋。
30年代中期,家族事业蓬勃,遂开始汇钱回鼓浪屿,让老太太张罗起大厝,于是就有了这一座两层红砖楼。
楼落成于l936年。
老太太孑然一身,却繁衍抚育出一个庞大发达的家族来,像是根深叶茂的老树,令众多儿孙敬畏感恩如至高无上的神。据说,她在世时,每做生日,儿孙们纷纷回国为她祝寿,孝顺的都是金饰和玉镯,十分风光。
家境即便如此富裕,楼里仍有几只大缸,长年腌渍着酸菜、酱瓜和豆豉面酱。
沦陷那几年,物质紧张,南洋航路不通,公公滞留在家,每日下园子去种红薯和包菜,施的是自家粪池里的有机肥,收获相当丰盛。也就那几年,是他们夫妻俩相聚最长的时光,其间二哥出生。抗战结束,1947年公公再次远行,丈夫尚在娘腹六个月。直1989年退休回国,丈夫才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
我曾问公公,为何解放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他说,这一家子,回来怎么养活?是啊,因为有定期的侨汇,我婆婆从未参加过工作,而是活跃在侨委和街道,妈妈排球队啦,乒乓球比赛啦,全省侨联代表会议啦,出了不少闲风头。三个儿子既没有挨过饥寒,也没受过劳苦,读书和工作都顺理成章。
婆婆抱养在公公之先,原来准备当女儿养的,年长公公六岁。上了几年幼师,教过几个月的幼儿园,读点书识点字。人不但长得眉目俊俏,身材窈窕,而且聪明伶俐,深得老太太欢心。老太太留她24岁,当时已是“大女”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灵机一动,把她嫁给刚成年的三儿子,成了我的公婆。
公公憨实寡言,讲信义,重责任。40余年来独身在外,供养家庭如一日,对我婆婆忠诚不二。他回国后与我们生活整五年,按照多年在外的习惯坚持自己洗衣。衬衫背心已经雪白,还要浸泡着晒日头、完了还要拿到阳光下透着影,检查是否洗净。晨起即到露台做自编健身操,餐后拿了扫帚,从他的卧室到大厅到楼梯,扫得纤尘不染。那一天早上,我起床后走到饭厅。见家中里外已扫干净,公公端坐在他的老位子上,脸色凝重说:“清晨三点半,不知怎的,咳出好几口血。”慌忙送了去医院。公公一直有冠心病,住院17天,我和丈夫轮值,目不交睫。看看病情已经稳定,正想雇个帮手护夜.老人却在丈夫的手臂上,轻咳两声,去了。
现在婆婆已经95岁,食欲旺盛,头脑却完全糊涂了。经常半夜三更摸出卧室,在楼里四处溜达,脑子里像有一张线路图,本能地避开门框或笨重家具。
我婆婆的一生,和她的婆婆一样,是典型的华侨女眷。婚后丈夫漂洋过海去谋生,妻子在家敬奉长辈抚养儿女,能熬到去南洋和丈夫朝夕厮守的,只是幸运的少数几个。大部分做妻子的,只能翘首等待男人几年回来探一次亲。闯荡江湖的男人不会太委屈自己,另娶一个或几个洋妾贴身偎着,是公论允许的。
在鼓浪屿的深宅大院里,有多少清纯的、柔弱的、如花似玉的妇女,.悄然无声被惨淡岁月啃噬着,内心干疮百孔,外表富丽堂皇。
红楼无言,却已见证两代妇女的命运。如果我儿子肯结婚生子,那么,我便是第三代婆婆。儿子在北京读书已经好几年,必定在外成家立业,第四代婆婆再不可能定居于此。
而我.不会是那伸长脖子苦熬时光的囚妇。我有一份热爱不渝的工作,有独立的精神空间,有一个我与丈夫共同创造和护卫的完整家庭。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生命的终极意义.我决不会因为任何东西放弃他们,哪怕一座宫殿。
所以.有时我会开玩笑地说,我已寄人篱下24年。
《人民文学》2006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