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建一 幼民好酒,识酒,尤识醇酒,却是罕见豪饮。 幼民好游,远游,时涉乡风俚俗乃至古野遗迹深处。 幼民乐食,美食,陶醉各种特色,品赏各类风味,一如素日喜好品诗,赏诗,自己做起诗来,属于淳蓄蕴藉那种,读之旨趣盎然;然而,上述所好,不及擅画,尤擅国画,厚积薄发,不矫饰,重拙大,外枯中膏,通灵放逸,真正阔乎笔,布势、敷彩、晕染、点簇、勾勒、破墨、渴笔,未泥古法,却又尽得中国绘画之体、品、格、调美妙,更兼笑纳西方现代诸多技艺,毫端所向,尽摹所慕人物自然英质、嶙峋风骨,把个司马迁、白居易、王国维、陈寅恪、弘一法师画得神骸俱现,不惟清质函远,造境其中,故每观皆感精神深处再又相逢,体味其形其态所蕴难言深衷、怀远意象,便觉画面似有惊雷奔鸣。朝圣、诵经、弹琴、击鼓、对歌、农事……诸类题材,无不各见气象,各领韵外之致。比之擅画,幼民擅歌更是久矣,尤擅陕北民歌,时常难却诸友盛情,歌喉一亮,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三十里铺》、《蓝花花》、《走西口》……真个唱尽了酸甜苦辣,吼足了个中味道,时而凄婉,时而苍凉,时而凝重,时而嘶远,如泣如诉,且犷且柔,竭尽土腔拙调,直听得列位目怔口张,随之九曲回肠,随之缠绵悱恻,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其时,幼民自己竟也陶醉其中不觉。不觉之间,幼民收集陕北民歌经年,常说此一爱好始自当年陕北插队。幼民如是写道:“古老民歌……一张口就跨越了百年”,“仿佛穿越时空,触摸到久远岁月斑驳的痕迹”,“那些古老歌谣,经过几代人锤炼和传唱,饱经风霜,加泥带土”,唱得“把人的心都淹了”,“这旋律是用心和着血泪唱出来的,若非人苦到极致,思念和期盼到极致,情感积聚到极致,是唱不出这样的歌来的”,“超出一切生活感悟和想象,将固有概念和偏见打得粉碎,迅速占领心灵每一个空间”(见《崖畔上开花》。于是,塬上一曲“泪蛋蛋洒在沙蒿蒿林”,曾经听得幼民五内怆然。于是,屹梁梁间,老农苍劲唱腔曾使幼民循声去远,直至迷路。于是,听着看着,幼民时会感慨万千,深情难抑,甚至眼眶湿润。 于是,之于幼民,因情成文,不过早晚罢了。 是早是晚,已难记清,一日幼民说是写了散文,递来征询意见。 我无吸烟嗜好,唯与幼民诸友共此一乐为快。袅袅腾腾深处,我望幼民,新剃秃头,光得乍眼,然而眉宇、笑纹间里,书卷之气更甚,满脸谦诚,语气恳切。这个幼民,官不像官,遇有揶揄,亦是共享插科打诨乐趣,多才多识而不倨傲自矜,多劳多责而又举重若轻,求索人文精神。一位下属骨折求助,其时高楼已无电梯,幼民时以半百之躯,背负重过自己的同事,颤颤巍巍,跌跌撞撞,硬是逐阶而下,直至搭车奔往医院,背着同事遍寻诊室……然而,之于散文,毕竟初写,不免令我疑惑。回家之后,展纸一看,见是《黄河东渡》,读毕为之一惊,惊其腕下气象,惊其意境浩旷,惊其语势自然力般行云流水,惊其18岁时经山西回家传奇经历——随延河徒步向东,穿过冰凌拥奔、惊浪毂转的黄河,穿过天籁人籁,穿过无数村野、山川、峡谷、河滩,穿过历史的衍化;惊其以个性记忆,还原百态,远则取势,近则到质,着意扑捉现实瞬间抑或历史恒久状态。 好个幼民,不意而意,得其大哉! 不日,幼民打来电话:“建一,看了吗……怎么样啊?” 是直觉?是错觉?我听出几许呼吸急促。 “看完大文啦,大拙大土,土得直掉渣啊……” 我兴致勃勃,将此散文直寄《大家》杂志老总欧阳常贵,不日收到回音,询问作者何许人也,说是多年不见这般大气、磅礴、老道散文,不露痕迹而又情透纸背,读得老泪纵横呵!未久,再又读到幼民散文《回家之路》,记述当年回京探亲经历,因为拮据,一路搭车,蹭车,扒车,睡闷罐车,逃票,蹲车站,钻墙洞,被罚劳作,竟至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堪,一似孤魂野鬼,因实写实,把个途中所遇三教九流写得形神横出,全文更拙更土,野趣盎然,直抵自然之性种种。尔后,我与诸友便催幼民再写,多写,间或使用一点激将方法。故此,下班之后,常见幼民枯坐电脑对面凝思,其时视屏久久空白,翌日再观,文字有如决堤,弥漫一片。堪比九曲回澜,幼民散文相继成篇。《崖畔上开花》、《孤独的歌者》力述陕西民歌形质,无论高亢辽阔,浪漫缠绵,野性恣纵,哀婉凄惶,苍凉百端,无不含情以达,自然浑成,极富天质而又各尽天趣,各领盈盈天地间天籁境界,自由灵变,帝力于其何有哉!《剪纸婆姨》朴淡纤致,道出剪纸成为陕北女人艺术的人性因缘,以及文化衍进、图腾演变、民间悲欢浑融其间,使得摘棉花、纺线线、挖苦菜、赶牲灵、担水、喂猪、推磨、拦羊……尽成题材而又韵趣淳厚。《白布衫衫》尤珍细节,把个种棉、弹花、纺线、织布、裁衣写得毫厘毕现而又古意几许。《流浪的人》入乎其内,观察幽微,不讳本真,以还原木匠、石匠、柳匠、泥瓦匠、擀毡匠、轧花匠、乞讨人、劁猪人、赶牲灵人、画炕围子画箱子人四处漂泊的鲜活形态,寄寓深刻悲悯与尊敬。《塬上一声喊》尽写陕北一种特殊号喊,怆怀以远,直抵父老乡亲千年而今的劳耕生息、悲欢离合,道是“敞怀长号,让天地知道受苦人心声”,实则声声长号早已汇入幼民血脉深处的流响。《想起那片林》直陈陕北曾经森林茂密,水草丰美,河流湖泊星罗棋布,宜农宜牧,竟至秃兀苍凉,“荒河裸露无寸土,可怜江山贫到骨”,字字含痛,忧思满纸。《塬上说水》尤说沟峁坡梁之于缺水,父老乡亲缺水之于民间百态。缺水生出太多极致细节,以及俗情流变,读毕感其穷形尽相而致透辟。《俊妮儿》中俊妮儿质朴、羞涩、善良,虽未生活在蓝花花时代,却命运与同。《我干过的活儿》中掏地,拌地,犁地,撒种,间苗,锄草,收割,扬场,修水利,打坝,造梯田,平整土地,培垅,挖沟,缠“要子”,捆庄稼,掰玉米,摘棉花,起圈,捣粪,拦羊,赶牲灵……其实亦是陕北知青——既缺知识又被彻底剥夺学业的北京娃们干过的活儿,虽摹形状情逼真,却未尽表。《山沟沟》、《山里的话 撂在脚把把》、《灵辫儿》、《六月雪》、《夜深一盏灯》、《文革遗技》、《也是一首歌》、《陕北的爱情传说》、《想亲亲》……出入作者不曾霉湿、拒绝风干的记忆,出入天意荒茫,出入亘古蒙昧,出入那个时代的血肉体验,出入人心醇古朴茂与生命传奇,出入其时有爱情必有的悲剧,百象俱呈,行文尽皆自然质朴,时见辞达而已矣,不有真力,焉敢臻此。我深以为,“自”是本体,“然”是哲学的态度;质朴能峭能醇能浩旷能达至境,百文莫能与之争美。幼民积篇既久,终于成书《崖畔上开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是为幸事。 2012年5月15日
左起:邓贤、岳建一、于立波、姜成武(2010年9月于新疆石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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